[novel] 看朱成碧

我還記得之前在「私心版中文BL小說好看名單」中曾列出鋼金屬教皇的《看朱成碧》，後來聽說又是一個讓我朋友跌破眼鏡的選擇。這次書展與腐女子損友遊逛二館偶遇此書，心心念著未曾目睹的結局，遂買了一套三本下來。無巧不巧我身後結帳的人買的也是相同的東西。不看還好，一看竟似從未看過此書似地，又笑又哭，一時竟不能罷手。看到後盤結局處，眼淚竟忍不住了，真稀奇。

先不說別的，光是作者那一手觸目滿篇錦繡的好文筆，既有駢驪的趣味，又不失章回的靈動，就大大滿足了我這性喜排比的脾胃。加上他文句雅俗並陳恰到好處，描寫場景起來雖然簡單卻毫無拖泥帶水（除了Ｈ場景有一些古典龍陽小說式的「過度描述」，不過這本來就是腐讀物的撒必死，所以略過），華詞美句卻不至於滿溢，插科打諢卻不流於下作（雖然描寫的是個下作潑皮的無賴痞子），讓我時不時爆出狂笑、發出唏噓。

最有趣的是，主角恰恰是我生平最討厭的那一型人：講話一點沒正經，看不出幾分真幾分假，遇事撒潑耍賴。見美色就忘記自己是誰，魂飛天外，用露骨的淫蕩眼神、大膽的挑逗話語加以調戲，把對方搞得七竅生煙不知如何是好還得寸進尺……沒錯，主角莊簡就是這樣的一個超級無賴；而且這故事的情感又恰恰是我最不能認同的一攻對二受（PS：在此向所有認為弱柳扶風的玉面閻羅是攻的人致歉，我一直都認為他是受而他也的確是受），生平覺得不可能一個人會同時愛上兩個人，情敵更容不下對方，那都是好色之徒欲享齊人福的藉口或幻想……

但作者就是說服我了。

莊簡表面上是個好男色的下流胚子，實際上絕頂聰明、文采斐然、腦袋更是清明靈活，行事雖難看至極，卻是跳脫常理，骨子裡全是通透明亮、大智大勇（趁機揩油不為過，饒他不死）之舉。說他好色無法度，也不致強逼硬上，全是兩情相悅，面對人之大欲不加矯飾，放浪形骸求個痛快而已。看似苟且猥瑣，實則是禮教之下的飛揚叛逆，叛逆之後的真性灑脫，甚至是情急生智的萬全之舉，不是光死讀聖賢書只顧面子的腐儒，反而多了許多分讓人好氣又好笑的可愛。他多情、濫情、處處留情卻皆是真情真意，流連花叢卻敏感率真，離經叛道卻自有俯仰不怍的作人標準。

人有很多面，人也常常做出自相矛盾的舉動，小說通常只能寫出一兩面，也只能力求行為合理。但作者可以把人性中相互衝突、矛盾的幾面寫得立體又活現，又能說服讀者，這招值得我好好學習（笑）。

印象深刻的橋段太多了。最喜歡的卻是他酒醉情挑玉面閻羅冰山美人羅敖生那段，初初看他淫眼垂涎，只覺他好生不要臉。但之後，他微醺在桌面上以指沾葡萄酒勁筆倒寫一手漂亮隸書，給不善吟詩弄月的羅敖生打PASS。此詩作者引來南朝庾信《見游春人詩》，裡頭的「長安有狹斜……亂菓擲行車……」分明是莊簡趁機用典，以美少年潘安讚美面前的長安美人（雖然依照作者設計的漢朝背景，當時離潘安出生的時間可還早呢），文中層層深意使得精彩。這跳脫常理、風流蘊藉的痞子莊簡瞬間敲破冰山一角，令清豔絕倫卻威嚴狠辣的羅敖生春水暗融、芳心微動。

（什麼啊，我也跟著作者做起駢驪文章來啦）

先撇開行事乖張卻命運多舛的太子劉育碧不談，我最愛的角色便是這冰山美人羅敖生。冰山美人也是我生平最不喜歡的言情小說人物類型，有些沙文主義的人說：「冰山美人可遠觀不可褻玩，因為冰山一旦融解便失了趣味。」我不喜歡這種論調，其實，是因為大多數的美人冰山一旦融解就沒了品格，變成盲目於愛情的三貞九烈，或黏答答的橡皮糖。但羅敖生自抗拒、睚齜必報、到心動、情生，最後竟不自覺失了他身為判官、大理寺上卿的「平直」原則，他都始終不露半點口風（不過他對莊簡兩三度春風一笑，那精彩度真只華秋香三笑堪可比擬……），只在最後莊簡心死之時，幽幽地問了那麼一句：

「你可曾，對得起我嗎？」

比起劉育碧青春奔放的自薦枕蓆，生死關裡交頸盟誓。像羅敖生那種棒打有情人的狠角色，竟能吐露出這樣的幽怨語句，真是要叫人益發覺得他的情感是深刻入髓的了，只那一句於我竟抵得上千言萬語，更不要說自始至終羅敖生都堅守職責不為所動的氣度。在此再向認為羅敖生是程咬金的讀者們致歉（笑）。

全部看完後，我突然有了一個體認：我從前以為自己討厭莊簡那種人，其實不是。我自己的實際性格，很接近羅敖生從裡到外都很正經嚴肅的那一面，常常分不清楚對方說話裡的真假成分。羅敖生以聖賢教誨自律，在他眼中，所有事情都應該合於法度，無端端來了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痞子，攪亂一池春水，初時厭惡不耐，到後來竟以此心暗許。除了旁門左道才能敲開銅牆鐵壁外，其實，羅敖生是很羨慕莊簡那種人的吧。就像我，因為根本就無法像莊簡一樣靈活，跳脫出俗世價值與對錯枷鎖，所以看到那樣的人，會下意識地厭惡、不願去看，其實是不想提醒自己：那樣的生活與處世方式很自由、很有魅力。一切都只是自己放不開、不敢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