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那人好不容易再在臨濟寺見到他,他已不再是身裹耀目戰甲的青年將領模樣,而是一襲僧衣,不似世間人。
連他清如碧水的明眸也籠霧罩煙,難辨分明。
他轉頭看那人,脣邊微笑似有還無,接著正面轉向對方,長長一揖:「見過陛下,草民已是帶髮修行之身,就不行俗家跪拜了。」
那人看著面前的他衣袂在風中翩翩,宛如下一瞬間就要飄飛而去。頓時語塞,只從齒間迸出一聲叫喚,是遲疑也是恐懼:「⋯⋯七郎。」那人從沒這樣叫喚過他。他聞言垂目,悄然道:「草民法號慧戒,世上再無李七郎此人。」
「⋯⋯七郎⋯⋯你李氏一門現已歸我大遼,我定不虧待他們。」那人並未使用君王自稱。
「與草民何干。」
「環娘她⋯⋯我不能留她。」
他接話,聲音輕颺如紗:「耶律族世世代代只與述律族聯姻,陛下既為遼主,又怎可能納漢人女子,小環她,忒做夢了。」
「你在怪我。」
「草民不敢,陛下以國事為重。」
「跟我走。」那人向前,與他四目相對,依然是那雙閃現灰藍的瞳眸,不見底的黑水潭,映照出疲憊與底下深藏的無助與孤寂,好像偌大天地只他一人。從未見那人如此,他感覺心底依然湧現不受控制的莫名憐惜,然卻已無法再相信面前那人了。
炙熱體溫與擁抱的力度還鮮活地留在肌膚上,塵心卻早已消逝不可復求。
命途如此。
「汝且觀此,祇陀樹林,及諸泉池。於意云何?此等為是,色生眼見?眼生色相?」他輕輕說。那人想起那日他們同遊七帝寺,榴花灼灼,恍如隔世,他青春的喟嘆原來早已預言今日。
原來從那時就起心動念,落下這名為情愛的眼翳病的,卻是自己。
「亦如翳人,見空中華;翳病若除,華於空滅。」那人聽見他接著說,住持的話猶在耳際:李七郎來投寺時發願要抄寫《楞嚴經》。
那人寂然接道:「摩登伽女癡病五百世,一卷《楞嚴經》,終究成空。」他點點頭:「汝負我命,我還汝債;汝愛我心,我憐汝色。中原與遼,我與你,皆常在生死纏縛。」說完轉過身去,望向天邊殘霞。初相見時他那句七言,是怎麼說的?翦霞為骨恨無儔。
他依然背向那人:「百年前,就在這臨濟寺,鎮州節度使王紹懿來訪住持義玄禪師,對他說:『金屑雖貴,落眼成翳。』要不要落下金屑,除去眼翳,存乎陛下一心。」
良久沉默,只餘風吹樹梢的窸窣,直到最後一抹殷紅消逝於眼際,他才轉回頭。
空無一人。
他就在那兒,最後一次靜靜任眼中溫熱滑下臉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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