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0227

[觀後感] 丹麥女孩





「在美之前,一切無所遁形。」

雖然《丹麥女孩》主題是男變女以及男女之間愛情的極限,但我個人在看這部片的時候倒有非常不同的想法。或許是因為,我現在所身處的2016年與1910年中間相隔超過百年,而這百年當中,人類對於人類生理/社會身體與性向/別的認識與探索,變化十分劇烈,莉莉在1930年所接受的粗糙變性手術,與現在巧奪天工的手術也不可同日而語。這點背景的心理準備可能是觀者必須有的。

在葛爾達作為一雙性戀者,與莉莉作為一變性者之前,很重要的事情是:他們都是藝術家。我無意吹捧藝術家高人一等,但只要是對美有堅持的創作者,在看事情的態度與一般著重實務、生存安全或道德等的人截然不同。

電影一開始,身為腐女子的我非常非常有共鳴,因為葛爾達所採取的反動位置,跟BL作品的目的基本上是相通的。女畫家在當時,就是一種「女性的凝視」,男性慣常成為凝視的主體,女性作為客體,所以當男性成為被女性凝視的客體時,就會感到非常不舒服、不快。當然,以當代對於性別的認識,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把「女性作為一被凝視、被欲望的客體」與「身體錯置的生理上的不適」(也就是『社會化的身體』與『生理的身體』)分開來,但《丹麥女孩》顯然並沒有碰觸得這麼深,而且《丹麥女孩》的媒體是電影,電影這個媒體的本身就是「被觀看」,所以導演與演員也只能用「被觀看」的方式把他們要傳達的東西表現出來,這是先天上的限制。

葛爾達作為畫家,她所堅持的是對美的凝視,所以當她在現實層面上還在抗拒莉莉的轉變時,她藝術創作的心靈就已經向她先揭示何謂「莉莉的真實面貌」,因為在美的最高指導原則下,不真不善(此處並非指道德的善)的東西不可能成其為美,所以在真正為美的莉莉面前,一個藝術家不可能否認,所有社會規範、道德或是常識的認知,都必須投降,毀壞,讓美統治一切、並重新定義建構一切,這才是葛爾達內心真正面臨的掙扎與抉擇的歷程。藝術創作之所以先於一切定義、理論與規則,並推動人類共同意識的進步與提升,其主因也在此。

葛爾達對於美、真與善的信仰,最終令她相信真實的愛情便是要讓丈夫做他想做的事情,不只因為她希望丈夫快樂舒適,更是因為明白這樣,一個獨立個體的真實美麗便得以揭露,她對於創作的信仰與對莉莉個人的感情,揭發出隱藏在莉莉內裡真實的美。所以最後莉莉才說:「是妳讓莉莉變得更美。」這是葛爾達對於莉莉這個個體的愛情。

莉莉的部分比較有趣,電影借由「被凝視」來詮釋莉莉的轉變,敘述莉莉喜歡作為女性被凝視,對於她生理不適應的部分著墨較少。當然啦,人都是透過他人的凝視與反饋來了解自己,就像莉莉在變性前向葛爾達學習行止,去巴黎的偷窺窗看賣春女搔首弄姿等,以學習/呼喚女性的舉手投足,導演不斷運用鏡射來隱喻莉莉的性別覺醒與矛盾,這是一個相當優美的表現手法,目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。

但我站在現代的觀點來看,莉莉在學習的是「社會化的女性身體/被欲望的性客體」的舉手投足,而非「作為一生理女性主體該如何安放自己身體」的舉手投足,這點是我想在雞蛋裡挑骨頭的地方,因為在腐女子的眼光底下,男性是可以作為「被欲望的性客體」而保持其為男性的,這是兩回事;但男性本身大多數會將「被欲望的性客體」等同於「被當成女性」(陽性焦慮的來源),這也是我懷疑《丹麥女孩》這部片對於變性的主要切入點,而這,才是我對本片真正想發出的問題(谷阿莫不是不能批評毒舌,而是他的用語充滿了劣質低俗的下半身調笑諷刺,而且那些問題對本片的這兩人來說也都不是重點),不過,這兩點由於人類認知的關係(他人眼中的自己VS. 自己對自己的認知),恆常會混在一起,像雙生的連體嬰。而莉莉變為女性後說自己無法再創作,而想要成為一個女人,但葛爾達反駁說:「有人兩者同時都是。」對葛爾達來說,「凝視的主體」與「女性」是不衝突的兩個獨立角色,莉莉卻「不想當」凝視/創作的主體,也可以印證編劇或導演至少是認為,本片中的男性莉莉(埃爾納)依然受困在社會角色與生理角色的混同裡——或者編劇跟導演其實自己也在這樣的迷思裡?不得而知。其中也隱含一個危險:誤導觀眾認為男莉莉(埃爾納)其實同時也是一個男同性戀者。我想,這是編劇之所以安排班維蕭飾演一個男同志角色,請他功能性地去消除這樣的疑慮。這點是第一個可惜。

而當葛爾達分得非常清楚:「不管是男是女你都是我的伴侶。」但莉莉顯然太想要徹底拋棄他的男性身分(當然,很多的變性者都會覺得像是重生擁有第二個生命,這是很自然的),他甚至連「一名女性的伴侶」的身分都想去掉(片中的莉莉似乎認為「一名女性的伴侶」等同於「丈夫」),所以跟葛爾達分割開——你也可以說是莉莉借由自葛爾達的描繪而確立了自我,但當這名「Galatea」終於有了自己的生命,就會想要脫離她的女「Pygmalion」,成為一個獨立個體。在這點上,原來歷史上的葛爾達作為一女同性戀者的身分沒有在電影當中現身,去重組她與莉莉的關係,呈現她對莉莉的喜愛。當然你也可以說葛爾達對於莉莉的愛昇華為一句「Let it go」,是一種詩意境界的表現,卻不能否認這是第二個可惜之處。

但是話說回來,一百年前的人連「變性欲」這件事情都會「被不認知」地當作精神分裂或同性戀了,你也可以說這樣的思索當時的人根本沒有辦法去觸及。

有些人會問啦,既然埃爾納一開始是可以跟葛爾達做愛的,為什麼要變成女人?他是不是要太多了?這個問題我不想從谷阿莫那種低層次來回答。我認為電影裡面有在暗示埃爾納在一開始,還沒有分清楚自己對於美麗女性身體的渴望(我想擁有這樣的身體)與對女性的性渴望(我想從與女性的性愛上得到快樂),把它們混淆在一起,在這點上,畢竟跨性別者是很有可能、也很有空間隱身的。但莉莉認同為女人之後,她的性何去何從?第三個可惜的是在片中,到最後這依舊是未知數,或許莉莉在香消玉殞前,根本尚未來得及釐清。

在《丹麥女孩》裡面還是有兩個21世紀人,一是Matthias Schoenaerts飾演的漢斯,這個漢斯著墨不多,卻從頭到尾以一貫非常平衡的態度對待莉莉與埃爾納,尊重並支持莉莉呈現她原本的樣子,也同時喜愛著葛爾達(或者是喜歡著葛爾達愛著莉莉的愛情),最後四兩撥千斤地用一句話表示莉莉與埃爾納都同樣吸引他。這個站在天秤上的男人,以及進行變性手術的Warnekros醫生,或許才是整部片裡從21世紀穿越過去的意識形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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