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0313

[觀後感] 愛上哥們




最近一些話題劇作,有部分因BLBOY’S LOVE)議題而引起廣泛討論與喜愛,有一部作品也因為相關議題而走紅——《愛上哥們》。

個人在看這部作品時,覺得其初衷其實滿貼合BL發展史上的原始精神。稍微對BL初期史有瞭解的人會知道,BL萌芽期的源頭是寶塚,以及深受寶塚影響的手塚治虫《緞帶騎士》,早期BL漫畫(應該說是少女漫畫下BL類)中的中性美少年其實是少女們性別實驗fantasy的代言人。賴雅妍所飾演的「琵雅諾」在劇中女扮男裝,與陳楚河飾演的總裁「杜子楓」談起戀愛,其俊俏外形深受女孩子們追捧歡迎,其實是一種「寶塚式」的效果,賴雅妍試圖實現舞臺上「夢幻男性」的投射虛像。轉生到現代,「男性」琵雅諾因為身懷武藝,與杜子楓互相欣賞,結拜為兄弟,相互義氣扶持,又從中衍生出愛情,實踐的是腐女子在BL作品中所寄托的恆久願望「脫下gender的外衣,與男性平等相待」。故就腐女子的行話來說,《愛上哥們》是一部相當典型的「偽BL」作品。

雖然《愛上哥們》使用現代女孩子看了會臉紅心跳的「BL」梗,原意是要觀眾享受「杜琵戀」在性別禁忌當中遊走的醍醐味,但最後終究功敗垂成。

這個失敗的結果,同時也讓身為腐女子25年的我,開始思考臺灣一般對於BL甚至性別的認知。你可以說這種偶像劇看看開心就好不需要太過認真⋯⋯我個人並不是要跟劇組較真,但可以從這些點上看到一些我們一般認知上的特點。

首先,琵雅諾除偏男性穿著與武打功夫外,等到對杜子楓開始「有意識」的時候,她身上的「男孩特質」就再也沒有出現過(原來男性特質就所剩無幾),只是一個穿著男裝的女生而已。當然就故事設定來說,她內心認同自己是一個女生,那麼本劇的意思是說:因為認同自己是個女生,展現出女性的行為就是理所當然的?

那麼,琵雅諾出生以來就當了26年男生,雖然心理上認同自己是個女生,但她在成長過程當中所習得的社會化身體(指我們在成長社會化的過程當中,社會潛移默化我們成為的一套與社會互動的身體語言或場域,決定了社會看待我們是男性或女性,也影響我們的自我認同),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?如果她習得的是女性的社會身體,還能成功瞞過周圍的人26年嗎?琵雅諾的設定,顯然是一個自我認同性別與社會化性別不同的CASE,但在戲劇裡,她就是BL作品中典型的「平胸受」(除身體是男性外其他包括語言、動作與想法模式都極傾向女性的受),但是劇中又試圖用功夫來顯示她的男性化氣質⋯⋯所以劇組是認為,男性氣質只要用「會打」就可以代表了?那麼黑寡婦或楊紫瓊等女打仔又怎麼辦?其實,賴雅妍在《等一個人咖啡》裡面演T的時候,男性化氣質還更強烈一點,所以她並不是不能演的,但在《愛上哥們》當中這樣演,試圖想呈現什麼?想討好的又是誰?

本劇表面上是一部偽BL,但實際上在內裡,是否害怕觀眾看不出琵雅諾是女生,讓這部作品太像同志片?——意即表面上使用BL元素,卻逃避BL連帶而來的「同性」相關議題。

若背景設定在與我們相同時地的現代,照理來說,杜子楓會因為自己喜歡上「男性」這件事而經歷掙扎,而這個同與異的「認同搖擺」,以及現實中遇到的困難,也是BL作品中的一個「美味之處」。然而在琵雅諾沒有習得男性社會化身體的狀況下,杜子楓先是完全看不出來她不是男生,同時卻又在過程中以男對女的社會語言相待(同時還一直強調自己對待兄弟就是這樣),到後來對自己喜歡上「同性」一事,也甚少障礙或掙扎。後來杜子楓從別的管道得知對方是女性,對於這個「祕密」毫無障礙、衝擊地接受,再向對方求婚。在最後,琵雅諾穿上凸顯女性特徵(胸部)的婚紗,又回頭穿上西裝拍婚紗照⋯⋯該劇美其名曰「愛上自己的兄弟」,費盡心思讓「女主角」穿男裝一直撐到最後,繞了一大圈,依然將這位「兄弟」收編進女性/異性戀架構,回頭還要吃「男裝」的豆腐。

這樣的矛盾安排,打破該劇本身所建構出的必然性,畫風丕變,讓女主角的性別成為符合「社會期待」的救贖,不但讓女扮男裝的主軸設計前功盡棄,也讓杜琵二人面對的結構性課題最後無疾而終。

我不知道演到後來結構鬆散混亂是否是偶像劇的宿命,但這樣的處理方式會讓此類題材有被玩弄為嘩眾取寵噱頭的嫌疑,破壞了女性性別實驗場的主軸,將男裝的女性以「符合社會期待」的名義,收編至傳統異性戀架構之下,BL性別翻轉實驗的初衷終至徒勞無功,也利用女子們都希望杜琵「有情人終成眷屬」的期待,把腐女子的品味當成笑話。












20160227

[觀後感] 丹麥女孩





「在美之前,一切無所遁形。」

雖然《丹麥女孩》主題是男變女以及男女之間愛情的極限,但我個人在看這部片的時候倒有非常不同的想法。或許是因為,我現在所身處的2016年與1910年中間相隔超過百年,而這百年當中,人類對於人類生理/社會身體與性向/別的認識與探索,變化十分劇烈,莉莉在1930年所接受的粗糙變性手術,與現在巧奪天工的手術也不可同日而語。這點背景的心理準備可能是觀者必須有的。

在葛爾達作為一雙性戀者,與莉莉作為一變性者之前,很重要的事情是:他們都是藝術家。我無意吹捧藝術家高人一等,但只要是對美有堅持的創作者,在看事情的態度與一般著重實務、生存安全或道德等的人截然不同。

電影一開始,身為腐女子的我非常非常有共鳴,因為葛爾達所採取的反動位置,跟BL作品的目的基本上是相通的。女畫家在當時,就是一種「女性的凝視」,男性慣常成為凝視的主體,女性作為客體,所以當男性成為被女性凝視的客體時,就會感到非常不舒服、不快。當然,以當代對於性別的認識,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把「女性作為一被凝視、被欲望的客體」與「身體錯置的生理上的不適」(也就是『社會化的身體』與『生理的身體』)分開來,但《丹麥女孩》顯然並沒有碰觸得這麼深,而且《丹麥女孩》的媒體是電影,電影這個媒體的本身就是「被觀看」,所以導演與演員也只能用「被觀看」的方式把他們要傳達的東西表現出來,這是先天上的限制。

葛爾達作為畫家,她所堅持的是對美的凝視,所以當她在現實層面上還在抗拒莉莉的轉變時,她藝術創作的心靈就已經向她先揭示何謂「莉莉的真實面貌」,因為在美的最高指導原則下,不真不善(此處並非指道德的善)的東西不可能成其為美,所以在真正為美的莉莉面前,一個藝術家不可能否認,所有社會規範、道德或是常識的認知,都必須投降,毀壞,讓美統治一切、並重新定義建構一切,這才是葛爾達內心真正面臨的掙扎與抉擇的歷程。藝術創作之所以先於一切定義、理論與規則,並推動人類共同意識的進步與提升,其主因也在此。

葛爾達對於美、真與善的信仰,最終令她相信真實的愛情便是要讓丈夫做他想做的事情,不只因為她希望丈夫快樂舒適,更是因為明白這樣,一個獨立個體的真實美麗便得以揭露,她對於創作的信仰與對莉莉個人的感情,揭發出隱藏在莉莉內裡真實的美。所以最後莉莉才說:「是妳讓莉莉變得更美。」這是葛爾達對於莉莉這個個體的愛情。

莉莉的部分比較有趣,電影借由「被凝視」來詮釋莉莉的轉變,敘述莉莉喜歡作為女性被凝視,對於她生理不適應的部分著墨較少。當然啦,人都是透過他人的凝視與反饋來了解自己,就像莉莉在變性前向葛爾達學習行止,去巴黎的偷窺窗看賣春女搔首弄姿等,以學習/呼喚女性的舉手投足,導演不斷運用鏡射來隱喻莉莉的性別覺醒與矛盾,這是一個相當優美的表現手法,目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。

但我站在現代的觀點來看,莉莉在學習的是「社會化的女性身體/被欲望的性客體」的舉手投足,而非「作為一生理女性主體該如何安放自己身體」的舉手投足,這點是我想在雞蛋裡挑骨頭的地方,因為在腐女子的眼光底下,男性是可以作為「被欲望的性客體」而保持其為男性的,這是兩回事;但男性本身大多數會將「被欲望的性客體」等同於「被當成女性」(陽性焦慮的來源),這也是我懷疑《丹麥女孩》這部片對於變性的主要切入點,而這,才是我對本片真正想發出的問題(谷阿莫不是不能批評毒舌,而是他的用語充滿了劣質低俗的下半身調笑諷刺,而且那些問題對本片的這兩人來說也都不是重點),不過,這兩點由於人類認知的關係(他人眼中的自己VS. 自己對自己的認知),恆常會混在一起,像雙生的連體嬰。而莉莉變為女性後說自己無法再創作,而想要成為一個女人,但葛爾達反駁說:「有人兩者同時都是。」對葛爾達來說,「凝視的主體」與「女性」是不衝突的兩個獨立角色,莉莉卻「不想當」凝視/創作的主體,也可以印證編劇或導演至少是認為,本片中的男性莉莉(埃爾納)依然受困在社會角色與生理角色的混同裡——或者編劇跟導演其實自己也在這樣的迷思裡?不得而知。其中也隱含一個危險:誤導觀眾認為男莉莉(埃爾納)其實同時也是一個男同性戀者。我想,這是編劇之所以安排班維蕭飾演一個男同志角色,請他功能性地去消除這樣的疑慮。這點是第一個可惜。

而當葛爾達分得非常清楚:「不管是男是女你都是我的伴侶。」但莉莉顯然太想要徹底拋棄他的男性身分(當然,很多的變性者都會覺得像是重生擁有第二個生命,這是很自然的),他甚至連「一名女性的伴侶」的身分都想去掉(片中的莉莉似乎認為「一名女性的伴侶」等同於「丈夫」),所以跟葛爾達分割開——你也可以說是莉莉借由自葛爾達的描繪而確立了自我,但當這名「Galatea」終於有了自己的生命,就會想要脫離她的女「Pygmalion」,成為一個獨立個體。在這點上,原來歷史上的葛爾達作為一女同性戀者的身分沒有在電影當中現身,去重組她與莉莉的關係,呈現她對莉莉的喜愛。當然你也可以說葛爾達對於莉莉的愛昇華為一句「Let it go」,是一種詩意境界的表現,卻不能否認這是第二個可惜之處。

但是話說回來,一百年前的人連「變性欲」這件事情都會「被不認知」地當作精神分裂或同性戀了,你也可以說這樣的思索當時的人根本沒有辦法去觸及。

有些人會問啦,既然埃爾納一開始是可以跟葛爾達做愛的,為什麼要變成女人?他是不是要太多了?這個問題我不想從谷阿莫那種低層次來回答。我認為電影裡面有在暗示埃爾納在一開始,還沒有分清楚自己對於美麗女性身體的渴望(我想擁有這樣的身體)與對女性的性渴望(我想從與女性的性愛上得到快樂),把它們混淆在一起,在這點上,畢竟跨性別者是很有可能、也很有空間隱身的。但莉莉認同為女人之後,她的性何去何從?第三個可惜的是在片中,到最後這依舊是未知數,或許莉莉在香消玉殞前,根本尚未來得及釐清。

在《丹麥女孩》裡面還是有兩個21世紀人,一是Matthias Schoenaerts飾演的漢斯,這個漢斯著墨不多,卻從頭到尾以一貫非常平衡的態度對待莉莉與埃爾納,尊重並支持莉莉呈現她原本的樣子,也同時喜愛著葛爾達(或者是喜歡著葛爾達愛著莉莉的愛情),最後四兩撥千斤地用一句話表示莉莉與埃爾納都同樣吸引他。這個站在天秤上的男人,以及進行變性手術的Warnekros醫生,或許才是整部片裡從21世紀穿越過去的意識形態。




20160226

[練筆][斷章] 身是眼中人





當那人好不容易再在臨濟寺見到他,他已不再是身裹耀目戰甲的青年將領模樣,而是一襲僧衣,不似世間人。

連他清如碧水的明眸也籠霧罩煙,難辨分明。

他轉頭看那人,脣邊微笑似有還無,接著正面轉向對方,長長一揖:「見過陛下,草民已是帶髮修行之身,就不行俗家跪拜了。」

那人看著面前的他衣袂在風中翩翩,宛如下一瞬間就要飄飛而去。頓時語塞,只從齒間迸出一聲叫喚,是遲疑也是恐懼:「⋯⋯七郎。」那人從沒這樣叫喚過他。他聞言垂目,悄然道:「草民法號慧戒,世上再無李七郎此人。」

「⋯⋯七郎⋯⋯你李氏一門現已歸我大遼,我定不虧待他們。」那人並未使用君王自稱。

「與草民何干。」

「環娘她⋯⋯我不能留她。」

他接話,聲音輕颺如紗:「耶律族世世代代只與述律族聯姻,陛下既為遼主,又怎可能納漢人女子,小環她,忒做夢了。」

「你在怪我。」

「草民不敢,陛下以國事為重。」

「跟我走。」那人向前,與他四目相對,依然是那雙閃現灰藍的瞳眸,不見底的黑水潭,映照出疲憊與底下深藏的無助與孤寂,好像偌大天地只他一人。從未見那人如此,他感覺心底依然湧現不受控制的莫名憐惜,然卻已無法再相信面前那人了。

炙熱體溫與擁抱的力度還鮮活地留在肌膚上,塵心卻早已消逝不可復求。

命途如此。

「汝且觀此,祇陀樹林,及諸泉池。於意云何?此等為是,色生眼見?眼生色相?」他輕輕說。那人想起那日他們同遊七帝寺,榴花灼灼,恍如隔世,他青春的喟嘆原來早已預言今日。

原來從那時就起心動念,落下這名為情愛的眼翳病的,卻是自己。

「亦如翳人,見空中華;翳病若除,華於空滅。」那人聽見他接著說,住持的話猶在耳際:李七郎來投寺時發願要抄寫《楞嚴經》。

那人寂然接道:「摩登伽女癡病五百世,一卷《楞嚴經》,終究成空。」他點點頭:「汝負我命,我還汝債;汝愛我心,我憐汝色。中原與遼,我與你,皆常在生死纏縛。」說完轉過身去,望向天邊殘霞。初相見時他那句七言,是怎麼說的?翦霞為骨恨無儔。

他依然背向那人:「百年前,就在這臨濟寺,鎮州節度使王紹懿來訪住持義玄禪師,對他說:『金屑雖貴,落眼成翳。』要不要落下金屑,除去眼翳,存乎陛下一心。」

良久沉默,只餘風吹樹梢的窸窣,直到最後一抹殷紅消逝於眼際,他才轉回頭。

空無一人。

他就在那兒,最後一次靜靜任眼中溫熱滑下臉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