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個安靜的世界。
帳篷矮小渾圓的暗闇與封閉如子宮包裹住我,我在獨自的意識裡沉浮,帳篷之外鳥的婉鳴、蟲的唧嗾、草的窸窣,就像陽光或月光那般溫柔,但都與我無關。我坐在這裡,獨自世界的中央,是王,也是囚徒。
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,就是將人們的願望、所求傳達給「上面那位」。 人們的願望千奇百怪,可笑而愚蠢。最常見的就是在戰爭前,要求某個敵方重要人物死去,病死、橫死、莫名死都可以,多可笑啊,人們最強烈的渴望居然是另一個跟他們一樣的生命消失。「上面那位」也奇怪,只要傳達夠清楚,願望就會實現。人們需要我,說幾十百年來,能把意思傳達得最清楚的,是我。
人們敬畏我,也避開我、遠離我,因為我「不是人」。
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存在,無法成為真正的人,無法通過成人的關,成為應該的樣貌與本質,也無法歸回祖先行列,只能是「半人」,不完全的人,是異類、欠缺,被排除在「人」之外。
如果人類是希望自己同類死掉的一種存在,那麼我也不要成為其中一員。
只有一個人闖入我孤獨的疆土。他總是安安靜靜掀開帳篷進來,安安靜靜把盛裝食物的盤子放在我左邊,安安靜靜看我一眼,安安靜靜離開。微明火光為他的臉勾勒出金紅色輪廓,其餘隱沒在暗闇中。他的意識十分平靜,像夏夜無風的草原,來去只是一陣風,一道影子,一個嘆息。
越來越多的時間他會深深凝視我,總是一語不發,我也跟著回視,看他的眼睛, 他臉上沒有表情,但那雙眼睛很深、很深,深不見底的黑水潭。我曾試著用意識波動把問題丟給他:為什麼看我?你在看什麼?還是在找什麼?問題卻總像一陣風吹過森林深處的湖面,掀起圈圈漣漪,馬上復歸平靜。
很快地,這樣的問題也不需要了,我們沉默對視良久,沒有絲毫不自在或生厭,彷彿本該如此。在他的眼睛裡有角鷹在青空高飛的視野,有初生小鹿身裹胎衣的顫抖,有獾狐在草叢裡最後一口呼吸。
也有孤狼在清冷月夜呼喚伴侶的長嘯。
他不給出回答,我卻不能停止去想。我尋思所有他這樣做的可能原因,卻總得不出結論,我甚至開始「感受」,那是我之前不曾有過的體驗,我感受到疑惑、苦惱,甚至期待,疑惑於他的沉默,苦惱於他不放棄的凝視,期待......與他無言的遨遊,眼瞳裡的黑夜白晝、天地變幻。漸漸地,我無法把自己專心對準「上面那位」,腦子裡心裡被各式各樣的「感受」充滿。人們很快發現我的傳達不再清晰,他們的願望出現錯誤、落失。
焦急的人們很快找出變化的分歧點,他們說他干擾了我的心思,破壞了我的純潔,他們說他犯下大罪。他原是他們之中最冷靜沉穩的獵人與勇士。
於是他被處死。
從那天起我恨人類,恨人為了這麼可笑的原因輕易殺死另一個同類,什麼叫純潔?什麼又叫犯罪?他們可曾知道我看盡他們內心深處最污穢醜惡的祕密,他們獨占、憎恨、奪取、戰鬥、殺害。他們拿走我的宇宙,讓那雙深邃蘊藏一切的眼睛永永遠遠地闔上了。
於是當一天晚上,我試著哼唱,讓自己再度對準「上面那位」的波動時,從喉嚨中流出的旋律卻霎時變調。低沉、陌生,從胸腔深處迸裂出來,像槐樹攔腰折斷,像陶器砸在石上粉碎,像飛鳥失速墜落地面。
我發覺自己不曾為他唱過喪歌。
歌曲唱罷,力氣用盡,臉龐透濕。總是祈求著不屬於自己的願望,我累了,累得徹底。我倒在帳篷裡,用最後一點靈明向「上面那位」禱求,我願意讓出身體給祂,於是一個龐大的存在撲面而來,我頓時輕盈。
暗闇封閉的子宮不言不語包裹住我。
發現自己總在他包藏萬有的安靜凝視裡,沉默之中的安心讓我閉上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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