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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裡我要自首一件事情,我跟好友前往首爾看《王的男人》,她是每看必哭慘慘,不知哭掉幾包面紙,而我一滴眼淚沒掉下來過。
或許因為我是一個非常仰賴語言的人。在回國找資料的過程當中,戲裡的台詞也慢慢浮現出來,悲傷也在心頭慢慢累積。雖然我一開始猜想這故事中的戲文或許會用到《春香傳》的典故,結果發現應該不是(資料也說板索里的春香傳應成立於18世紀),不過《春香傳》有與本故事暗暗呼應之處,或許不是有意造成,而是春香與夢龍本來就是存在於韓國人記憶深處的愛情原型吧。
潮州戲(從韓國板索里改編,是潮州戲名齣)《春香傳》中的〈獄中歌〉是這麼唱的:
春香:「陣陣細雨陣陣風,春香是眼淚似細雨歎息如輕風。但願輕風吹細雨,把萬千愁緒往漢陽送。郎君啊,我知你心似明鏡永不變,只奈我春香危在旦夕中。手中苦無三尺劍,恨不能自報大仇誅強凶!望郎君他日得志時,莫將冤仇付東風……」
(中略)
夢龍:「話未出口心先酸,傷心淚早已灑胸懷。你為我雪裡青松長相守,你為我堅貞不屈犯大罪。你為我受盡百般磨折苦,你為我千斤枷鎖頸上帶。你受苦處我全知,這種種都是夢龍來連累!」
(中略)
春香:「郎君啊!明日是狗官生日大慶宴,就要將我春香害。望郎君替我找塊乾淨地,莫讓我屍首露野外。請郎君脫下你襯衣蓋我身,銅鏡入在我胸懷。替我往芙蓉堂裡招招魂,並在墓前立墳碑,上寫著『守節冤死春香墓』,我死後也要向狗官討血債!」
這麼說好似燕山君是個大壞蛋呢。我的朋友對燕山非常有意見,尤其(似乎?)是飾演燕山的鄭振榮奪去可愛俊姬的螢幕初吻(這麼說來,被影壇同性前輩奪去螢幕初吻的俊姬,其未來星路會如何?)……越描越黑了。當然啦,我對珙吉自始至終對長生堅貞不移感到:「珙吉,好長生不愧值得你的真心一片!」但是燕山絕對是我在《王的男人》中最心疼的角色,或許是因為其實我跟珙吉的思考模式很像,所以才會對燕山有那麼強烈的情感吧。
燕山在韓國人心目中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,什麼壞事都可以算到他頭上,但在《王的男人》裡,他其實只是個孩子。從歷史資料上可以看出,舞台劇原作金泰文(音譯)下過很多工夫去揣摩燕山的心態,試圖把他還原成一個「普通人」。
母親是廢妃又被賜毒而死的燕山毫無政治背景,卻因為祖母仁粹大妃「長幼有序」的堅持,又怕其弟晉城大君的生母貞顯王后垂簾聽政,所以把燕山拱上了王位。但燕山一心想為生母尹氏平反。當時朝廷士林派(科舉官)與勳舊派(世襲官)的爭權奪利已漸趨白熱化,外戚任士洪便趁此機會揭發尹氏被毒害的真相,利用燕山的憤怒剷除部分勳舊大臣。燕山不但殺死兩位先王妃子、兩位異母弟弟(就是電影中宴會成血海的那一段),到後來不分士林勳舊一律瘋狂殺戮,是為「甲子士禍」。而張綠水原是妓生(據說是官婢)出身,是燕山叔父之妾,後被燕山納為淑媛,燕山為貌美而淫亂的她倒行逆施、混亂朝綱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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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小就不被允許問起母親,在宮中沒有政治背景不被重視,被立為君王後朝臣只顧派系鬥爭,利用他對母親的孺慕釀成士禍……與其說他是暴君,不如說他是個政治犧牲者,導演李濬鎰說:「或許燕山是流著藝人之血的皇帝。」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,他身邊的人都不希望他長大;朝臣不希望他長大以便繼續掌權,綠水不希望他長大好做他的媽媽永遠拴住他。是珙吉不帶任何成見色彩地接近他,不批判、不要求,為他帶來美麗的演劇世界,讓他有逃躲的空間,他們原本擁有的,是純潔的交流關係──但美麗是會帶來欲望的,何況是珙吉那樣內外皆純美的人;燕山開始懷疑:「男人」或「女人」是否是欲望指向的絕對界線?自己心中的欲望又是在要些什麼?他對珙吉無法解釋的需要與想念又是些什麼東西呢?是皮相的美?是心靈的純潔無欲求?還是對演劇虛幻世界的嚮往?
曾幾何時,燕山藉皮影向珙吉表露自己內心最深沉的悲傷,珙吉伸手抹去他的眼淚,泫然欲泣,那或許已經不是同情,而是更深的憐惜與共感,俊姬說:「看到燕山,珙吉產生了共感,發現燕山與自己可能是同一類人。從來都被人保護的他,首次興起保護他人的念頭。」珙吉或許是第一次發現,高高在上的皇帝雖然握有天下權力,也跟自己一樣無奈,一樣身不由己,一樣內心有那麼多不被他人看見的眼淚。他回到喜樂園,看見長生手中的劇本,他要為燕山演一場戲,卻在目睹燕山對母親的想念以及瘋狂殺戮後,更無法離開燕山了。這也絕非因為膚淺的愛情,因為他知道自己在燕山心中已與母親形象有某種程度的重合,如果離開,誰來阻止燕山的瘋狂?誰來撫慰這個王者的悲哀?他隱約感覺到,這是連綠水也做不到的。
從前,都是綠水在扮演燕山的母親,她不是不愛燕山,只是她更希望燕山能留在自己身邊,聽自己的話,燕山說什麼做什麼,她都附和。表面上是她順從燕山,實際上是燕山逃不過她的掌心。但另一個「母親」出現了,而且這個「母親」無欲無求,奪去燕山的心,她便想盡辦法奪回來。說到底,她也是以王與妃的身分,在扮演母與子的愛情假面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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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終究是孩子,在喜樂園藝人中首次出現為政治犧牲性命的夥伴,何況是為珙吉而死,燕山不但無視這一切,與他發生性關係(這裡導演是暗示,沒有明白說出),還拿林中射箭的悲劇開玩笑,一心只想要珙吉開心,燕山以為自己可以用對綠水那套讓珙吉快樂(但他不知道綠水其實都在寵他、附和他),但就算喜樂園裡都是戲子,也是人命一條,怎麼可以用戲謔的戲劇帶過呢?當手裡拿到弓箭,珙吉悲憤得幾乎真要射燕山,但出手又怎樣?夥伴不會復活,孩子不會長大,珙吉很清楚燕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他只是用一個孩子的殘酷天真,去理解超出他理解範圍的複雜世界,珙吉下不了手。
而被大家眼中的「問題吻戲」,其實正如導演所說,是燕山情緒累積到頂點的表現。他想盡辦法都不能讓珙吉高興,對於這個人他無計可施,不能給他封官,佔有他也沒用,掌握天下的權力在此時如同廢物。人心之珍貴不可換取,他第一次體會到作為一個「人」的情感,是想要面前的存在快樂,讓他看自己一眼,也第一次體會到自己深刻的無力與渴望,這與他跟綠水之間的互動截然不同。作為人的第一次覺醒,他對珙吉強烈而複雜的情感無能表達,所以拿頭連撞珙吉三次表達幾近憎恨的情緒,卻又親吻他表示自己的渴望。這,仍然是導演所說「人類普遍的情感」。
看過《王的男人》的人印象最深的都是那幕燕山目睹珙吉倒在血泊裡,震驚地跪在他面前大叫,然後看著御醫給珙吉治傷的眼神。鄭振榮的演技在這裡發揮到最高點,因為沒有台詞,我想很多人對這幕的解讀應該都不同。在我們眼中,以下這句話被認為是最傳神的:「燕山第一次明白何謂愛情,卻同時永遠失去它。」那應該是近乎失戀的情緒吧,「喜歡卻永遠得不到」,這樣的幻滅足以讓孩子變成大人。燕山的眼神第一次成熟了,那深深埋在眼底的依戀、悲傷、絕望,他明白了自己生命中的真實與虛幻,他渴望真實,卻永遠得到謊言;專門搬弄虛假的藝人身上有著真實,近在眼前他卻抓不到。他無限依戀地看著昏迷的拱吉,退出房門的最後一刻還捨不得別開眼睛,廊下撫窗櫺而過的一幕,穿著單衣的蕭索身影真要把我逼出淚來。
最後,燕山帶著孩子的笑容鑽進綠水的裙子裡,綠水悲傷地笑,用裙子把他包起來,她終究得到這男人,卻也同時了悟,以為自己最清醒,其實她的愛情與佔有也是一齣戲,真正的愛是像長生與珙吉那樣,不求回報,為對方犧牲一切,而不是讓對方永遠像個孩子一樣躲在自己的裙子底下,那只是情感的控制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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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看見燕山為珙吉做盡一切卻徒勞無功,綠水也只能為燕山提供自己的裙子了。
結局昌德宮那場戲,燕山、綠水、長生與珙吉都回到自己的位置,燕山居於王位、綠水在他身邊,長生與珙吉在索架上。但一切都將覆亡,知中樞府事朴元宗的反正軍已經進入宮廷,在即將毀滅的場景裡,眾叛親離、勢如潰堤,四人卻終於握到他們各自的真實。對長生來說是演劇,對珙吉來說是與長生一起做個藝人,對綠水來說是燕山這個男人,對燕山來說呢?他想要的不過是眼前平民的演劇世界裡,一點點卑微的自由罷了。